一次難忘的醫療經歷 陳三郎
(三十八年前舊事回味)
這件事發生在38年前(1975年),它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,當時的情景至今依然清晰地留在腦海中,甚至當時與對方談話的一字一句都還記得清楚。我已年過古稀,趁記憶尚好還有點精力的時候把它寫下來,應該是件挺有意思的事——我想。
1975年我還在廣州第一師範學校任教(校址在廣州沙河鎮瘦狗嶺,即原先的華僑補習學校,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後至現在是暨南大學華文學院)。當時,我是培訓中學文藝教師的文藝班班主任,一星期只講三堂文藝理論課,有充足的業餘時間學醫(中醫)、行醫(關於我學醫之來龍去脈請看另一篇文章《我願做春蠶和蠟炬》)。
那時我還是一個單身漢,寄宿在學校,自住一間宿舍。
一天早上,我剛起床就聼到敲門聲大作,還滲雜着嬰孩的啼哭聲。我趕緊開門,教英語的李老師(女)抱着嬰孩,衝着我劈頭就說:「陳老師,快幫幫我,我就快給折騰死了!」
「什麼事要死人那麼嚴重!進來再說!」我邊說邊讓李老師進來。
「你看!」李老師抱嬰湊近我面前。
嘩!我的天!只見嬰孩光禿禿的頭上長滿了大小不一的膿瘡,有的瘡還破了口不停流出黃水。
嬰孩揮動小拳頭,閉着眼睛哭得够勁的。
「我昨天從醫院抱她回來」李老師說:「囡囡在兒童醫院留醫了兩個星期,主任醫生也出馬了,就是不見好轉,我心裡好難受好着急。聼學校幾個員工家屬說你醫奇難雜症有一手,所以抱來給你看看。」
我仔細觀察嬰孩,心裡揣度着。李老師繼續說:「我已經大半個月沒睡過一晚好覺,折磨得就快崩潰了!陳老師,你給想想辦法吧!」
「囡囡多大了?喝奶嗎?」我問。
「出世才六個月,喝奶粉,喝兩口就撇開嘴哭。」李老師説。
「大便怎麼樣?」我問。
「少,稀黃臭的。」李老師答。
「晚上睡得好嗎?」我問。
「唉,怎麼會好呢?睡一會就哭醒,睡睡醒醒到天亮。」李老師說。
…… ……
「好!」過了一陣,我心裡有了主意,對李老師說:「孩兒哭聲響亮,健康應該沒大礙,只是頭瘡痛癢礙着她了。嬰孩小,不宜服藥,這樣吧,我先開個方子,你到藥材舖買多幾份備作幾天用,每天一份煎好當開水沖奶粉喂小孩,你在家等着,下午我帶藥上你家!」
我詳細交代了煎藥的方法,安慰李老師幾句,說孩兒主要是體內濕熱毒盛引發生瘡,只要把瘡治好一切都會沒事!
說實話, 當時我在業餘邊學醫邊行醫兩年還不到,臨床經驗很少,遇上這樣"嚴重"的病例更是閨女新娘上花車——第一次,況且病人竟然是六個月大的嬰兒!我沒有太大的把握,然而看到李老師的苦況和對我寄予期望的神情,我心裡真不是味。有困難總該有個解決的辦法吧,我想。
我忽然想起曾經在中醫書上看過不用服藥,只用外治方法便可治好濕疹的案例〔後來我查明該書名是《中醫驗方匯選》(1974年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),其外科部分介紹「綠豆膏方」,提及用綠豆粉外治濕疹安全可靠且療效顯著〕。
我想,雖然這個方法用於嬰孩不知療效如何,但肯定是安全和合乎醫理的,因為綠豆粉無毒,長於清熱解毒,外用於皮膚也不刺激。可憐的孩子已經病了不少日子,醫院也住過了,似乎到了"山窮水盡"的地步,如果不抓緊時機大胆試一試,誰能保證將來的情況不會變得更壞呢?於是我下決心答應了李老師的要求。
我開給李老師用來沖奶的藥方是:淮山五錢﹑苡米一襾﹑燈心草三錢。這其實也是現在人們常說的"開奶茶",能清熱、祛濕、健脾,味平淡易飲,可以幫助嬰兒開胃和排便。
吃過早餐,我仔細研究了有關資料後,自擬出藥方,立即投入製藥的"戰鬥"。
製藥材料:生綠豆五両 、川黃連五錢。我用磁磨盤將之分別研磨成極細的粉末,再加生龍骨五錢用石盅捶搗成同樣細幼,然後將三種藥混合在一起調勻,便成了"解毒生肌外用散"。
生綠豆:也就是我們日常食用的綠豆,它是無毒豆科植物,性甘涼,功能清熱解毒。歷代醫家外用於治腫毒、丹毒、濕疹等,療效顯著。因價錢平賤,故常常被人們忽視。
川黃連:四川省出產的黃連,歷有"中藥抗生素"之稱,功能清熱解毒,無毒且能殺各類細菌,包括皮膚真菌,外用治各類瘡毒,濕疹等。
龍骨︰為古代大形哺乳動物如象類﹑犀牛類等的骨骼化石,無毒,性甘﹑澀﹑平,外用治潰瘍久不收口,收歛消炎,減輕分泌物滲出。用法煅存性研粉末撒患處。
製藥前後用了將近三個鐘頭時間。時值盛夏,室內既無冷氣又無風扇,熱累得我滿頭大汗,只好光着上身穿著短褲"幹"!更糟糕的是,作為男子漢的我因為"天生麗質"膚色太過白凈,上身下腿白白秀秀,全無古銅膚色大丈夫的氣慨,一個男人如此的外觀,萬一被人瞧見多尷尬!所以不管天氣再酷熱,索性把門關起來,免得"春光乍洩"!
三個小時後我帶着藥到了李老師家,親自示範用藥。
「將藥粉適量往患處輕輕撒﹙用手抓藥﹚,凡有瘡有膿的地方都撒」我一邊示範一邊說︰「初時撒上藥的地方很快又會有黃水滲出,只管再撒,直到情況受到控制為止,這也叫做'水來土掩'!」
撒撒停停約莫四﹑五遍後,嬰孩濕疹流黃水的情況收歛了,煩躁啼哭也緩和了。我吩咐李老師不分日夜時辰,只要還有流黃水就照撒不誤,但暫不可洗頭。
次晨八時,我上李老師家問情況,李老師面帶喜悅說,情況好轉,哭少了,可以睡一下,凌晨還拉了兩次又黃又臭的稀糞。我心里高興,知道用藥有效,吩咐李老師按原方繼續進行,強調不要洗頭。
第三天早上我又上李老師家,李老師一見我便笑開了,說昨晚大有進步,只哭了兩回,頭瘡流黃水已經極少。胃口也好了,大便已經正常。我吩咐李老師繼續按原方進行,再強調不要洗頭,我的用意是讓濕疹彻底乾愈。
第四天嬰兒基本痊癒,李老師笑得見牙不見肉,向我說了不知多少回的感謝。看到孩兒解除了痛苦,我內心高興得無法形容。患處已經完全不流黃水了,只是形成了一大片又厚又粗的"皮痂"。
「陳老師,什麼時候可以給囡囡洗頭?」李老師問,又指著嬰孩頭上的"痂"說︰「這什麼時候可脫落?」
我暗自一愣,心想:是啊,何時可以洗頭?皮痂何時可以脫落?我原先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。但我還是強作鎮定地說︰「別急着洗頭,痂子該脫落的時候自然會脫落。」其實我心底下是沒餡的餃子——內裡空。
回到宿舍,我忐忑不安︰孩兒頭上皮痂很粗厚,并且和頭皮黏得緊緊實實的,能脫落嗎?萬一不脫落怎麼辦?我真的醫學知識還很貧乏……我內心愁死了!這兩天哪,我食不知味,失眠了。
躺在床上輾轉難眠,我忽然想起曾經看過清末民初中醫張錫純名著《醫學衷中參西錄》一書(語文科廖晏中老師從中山圖書館借來,曾經轉借給我閱讀二個星期),內提及用蒲公英煎水薰洗,"長於治瘡,能消散痈疔毒"。於是查閱《中藥臨床應用》﹙1975年3月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,這是我初學醫時常常翻閱的書,卅多年來幾經修補,現在已經好破舊了,但我依舊很珍愛它。﹚得知︰蒲公英為清熱解毒中草藥,性寒味甘苦,能消炎殺菌,煎水內服薰洗皆可。也就是說︰這是無毒中草藥,用之絕對應症安全﹗
次日(嬰孩治療後第七日),我吩咐李老師買回蒲公英每次用壹襾(約三十克)煎水待溫輕輕洗頭,頭痂軟化後必可脫落,時值盛夏,日洗二、三次無妨。
第二天李老師興奮地告訴我說,她給囡囡洗了四﹑五次後,頭皮痂基本脫落了﹗我上到李老師家一看,果然見到嬰孩的頭又光又滑,原先的濕疹膿瘡一掃而空。我逗嬰孩玩,嬰孩笑了,真是可愛的很﹗我還開李老師的玩笑說︰「恭喜你呀李老師,你家出了個美麗的小尼姑﹗」李老師也笑了。
笑還未了,冷不防李老師又出一記劍招︰「囡囡要多久可以長出頭髮來啊,陳老師?」是啊,什麼時候可以長出頭髮呢﹖說實在,我真的不知道,也沒想過,只得含糊敷衍幾句。
回到宿舍,我又陷入痛苦的深淵,一連串的問題浮現腦際︰嬰兒又光又滑的頭皮上到底能不能長出頭髮﹖多久才可以見到﹖頭皮曾經受過藥物處理,毛孔會受到破壞嗎﹖……在這方面我確實知識淺薄,非常可笑,非常幼稚,完全沒有經驗。
那以後的日子裡我不敢去見李老師,也很怕遇見她。我想,就算孩兒可以長出頭髮來吧,也不是像我下鄉幫農民插秧那樣一插便可以見到的,長髮需要時間哪﹗所以在這十天八天的日子,我茶飯不思睡不香,原來體重52公斤的我本來就是瘦骨嶙嶙的,现在一下子剩下49公斤不到,臉色蒼白、雙眼下陷、額上皺紋增多顴骨現,怪樣的,看似一個十足的病君﹗那時過了「而立」之年的我好不容易剛追上了一個心儀的姑娘﹙廣州第一棉紡廠的紡紗工人,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﹚,這「心上人」對我仍然在「觀察」階段中,如果看到我的這副鬼模樣,誰敢担保不會將她嚇跑?各位,如果將我換成是"哪個少男不善鍾情"的你,你不會害怕嗎?你不怕她跑掉嗎?你說你不怕?你不怕我怕!哈哈哈……
大約過了半個月左右吧,有一天中午吃飯時間,李老師到飯堂找我來了,我下意識地想躲也躲不及,硬着頭皮見她,也準備好再次接她的箭招。想不到她很高興地對我說︰"陳老師,囡囡開始長頭髮了﹗"
這簡直是天降大喜訊﹗我趕緊回答說︰「是嗎﹖太好了﹗太好了﹗吃完飯我即刻上你家﹗」這頓飯沒有什麼好菜(在七十年代中國還很窮,我單位的飯堂很多天也難得見到一次豬肉),本來就不會令人開胃口的,我竟然覺得特別香特別好吃,三扒兩撥吃個精光也毫不覺得飽﹗
上到李老師家,果然看到嬰孩開始長出頭髮,頭中央部位較稀落,顏色也淡,頭兩邊長得較密色深一些。我心中完全明白,嬰孩氣血充足,不用多長時間,一定可以長出又密又黑的漂亮頭髮。果然,一個多月後,嬰孩滿頭長出又濃又密的漂亮黑髮。至此,我好像完成了一項又艱巨又偉大的工程,全身好不輕鬆呵!在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裡,我還沐浴在難以形容的歡欣中。
後記:我醫好嬰孩的事很快在校內傳開了,引起人們議論紛紛。有一個員工說︰「陳治威(我的原名)是個怪人,學什麼都能開竅!」另有一個職工家屬說:「醫院搞不掂,陳治威搞掂,正一鬼才!」更有一個員工甚至向學校提議索性讓我改行學醫當醫生好了……我當時對人們的議論感覺反應是淡淡然,因為我并不覺得這是一件有什麼了不起的事。反而今天有機緣寫這篇回憶文章,却令我惦念起昔日曾經幫助過我、信任我且請我給予治病的老師、同事。
語文科顧興義老師(後為廣東師範學院中文系教授、作家)、英德華僑農場語文老師丁啟光,他們倆原先也業餘學中醫,後來不學了,便把自存的中醫書都送了給我;語文科廖晏中老師從中山圖書館借來清末民初中醫張錫純名著《醫學衷中參西錄》給我自修,我處方用蒲公英煎水給嬰兒洗頭的方法,就是從這本書中的有關論述得到啟發的;許慈如老師、江麗倩老師、楊偉虹老師的母親、溤北炎老師的太太、陳頌軍老師(已故)等,都先後找過我看病。
現在想起來,我應該感謝他們當年不但沒有瞧不起我這個「師出無名」、「半路出家」的小郎中,反而大力支持我,「以身試法」給予我實踐提高的機會,所以我今天能徹底改行成為一個合格的中醫師,其中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。
真感謝他們,在這裡請他們原諒我三、四十年來「寡情忘義」沒給捎過片言只語,同時請他們接受 我這遲悟遲來的感恩。嬋娟千里兩相共,遙祈他們身體健康,晚年生活愉快。(全文完)
2013年5月12日母親節早茶後修稿完畢於醫室
2013年10月12日重新审修於醫室 三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