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牛自知夕陽短,不須揚鞭自奮蹄!
——《診餘閒筆》(20)
今年是牛年,都說牛年大吉,但願牛年給全世界人民帶來好運,早日擺脫新冠病毒肆虐,重新過上無疫情威脅的生活!
說起牛,我心有感觸,想起四十六年前曾經有緣結識半年,我給牠安名叫「呵——!」的牛朋友。
1975年,也就是我移居香港的前一年,我還在廣州第一師範學校任教當班主任。這年入夏,學校安排我到學校的小農場工作。當年的廣州第一師範學校校址是在廣州沙河鎮再上一點的瘦狗嶺,也就是現在的廣州市天河區瘦狗嶺路377號暨南大學華文學院,那裡也曾經是華僑補習學校。當年學校的周圍環境還比較鄉野,前面是農村田園,後面是瘦狗嶺山林。 學校有一個小農場,種些黃豆、蔬菜、地瓜、南瓜什麼的,以供校厨用。別小看農場只豆腐方塊大的“一畝三分地”,可却飼養著一頭耕地用的公水牛!當時農場的領導是熟悉農務、說話聲宏亮而帶點沙啞的潮州大漢胡發香,副領導是談吐和風細雨、瘦矮、皮膚有點黝黑,第一眼見到他便令我聯想到水滸傳裡108條好漢首領宋江形象的曾尼意。
我到農場報到那天,大水牛已經失蹤了兩天,剛好由附近農民牵回學校來。原來負責看牛的老師一時疏忽,牛竟然偷跑到對面農村找對象去了!農民說,發現這公牛的時候,牠正在和一頭母牛卿卿我我哩!糟了!我心裡暗道:又將上演梁山伯與祝英台了,可不是嗎?牠們的愛情明擺著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呀!唉,就不知牠們作了山盟海誓沒有!
農場共有七、八個人,我三十多歲,年紀最小。我以前喜歡運動如球類、打拳、跑步什麼的,動作敏捷反應快,老胡便把放牛的工作分配給我。我對牛並不陌生,早在大學以及大學畢業後都曾經到過農村或部隊農場生活,雙手還捧過牛糞呢!次日一早,我還未吃早餐,便先到牛房去看看牛,正式宣佈三郎我放下粉筆投教從牧啦!牧童生活開始了,哈,新鮮!這頭水牛也夠大的,就是瘦了點不長膘,胸背兩側露出1、2、3、4(音樂符號)幾道排骨紋路。可能是初次見面陌生吧,牛瞪眼望著我,一副疑惑揣測的樣子,我一邊口中輕聲「呵—!」(我以前在農村時也是這樣呼喚牛的)呼喚牠,一邊輕輕撫摸牠的頭,然後牵出牛房外,將牛繩綁在一棵大樹上。我清理乾淨牛房(牛糞夠多夠臭的)後,便牵牛到學校廚房附近一塊面積頗大,荒廢了多年,長滿野草的足球場上吃草,這裡的草郁葱茂盛,看來夠牛吃一段時間的了。我將牛繩加長,繩端牢牢地綁在一節不知何時何人砍下的,足有二十公斤重的大塊木頭上,這樣,牛至多是以木頭為中心,拖著繩周圍走個圓圈,任怎麼走也走不遠了。一切料理妥當後,我這才到飯堂吃早餐去。
早餐後再去看看牛,「呵—!」溫和地多呼喚牠幾次,多摸摸牠的頭,讓牠感覺到我是和善的,明白我是牠的新主人,熟悉我的呼叫聲,記得「呵—!」是牠的名字。一切妥當了,我便回宿舍看我的醫書,自修我的中醫。直到臨近中午十一點左右,我再去看牛,把牛牵到魚塘邊喝喝水,然後再牵綁到飯堂外的一棵大樹下,我吃午飯牠休憩。午飯後我回宿舍午休。到了下午二點,我再去放牛,有時也會把牛牵到學校後門外的燒瓦廠周圍兜兜,那裡除了有野草外還有不少野芒草,牛愛吃,營養好,吃了快壯……
我放牛的活大概幹了半年左右,牛長膘了,胸背1、2、3、4的排骨路紋消失了,同事們都贊的。我和牛天天在一起,彼此建立了感情,牛變得溫順乖巧,只要我「呵—!」一聲呼喚,牠便會朝我這兒望,然後任我牵拉,牠從不撒嬌鬧事,也沒給我造麻煩添亂。
我自1973年春申請出國後,便計劃著到香港後改行。我自認為我的興趣、體質、性格、記憶力、領悟能力、中文程度和原有的基礎(少年時曾習武兼學跌打及母親教了我一些民間療法)都最適於改行當中醫師,於是很努力地一邊任教一邊業餘習醫、行醫。我自放牛後便再也不用備課,不用改學生的作業,不用下班輔導學生自修,不用找學生談話,不用參加班幹部的會議……總之我有足夠的時間自學中醫,不少中醫書都是在這期間讀完的。其中有一件事印象最深刻:語文科教研組廖晏鍾老師對中醫也有興趣,他從中山圖書館借了清末民初名醫張鍚純名著《醫學衷中參西錄》(上下冊),閱讀後轉借給我,廖老師聲明借期將到,要我一個星期內還回給他。此書當年新華書店買不到,非常珍貴,我如饑如渴地五天便看完,還將一些有特效的方藥記下來,其中有「薄公英湯」(單味藥)和「秘紅丹」(肉桂、大黃、生赭石三味藥),因為藥簡效佳,價廉易得,所以記得最牢,到港行醫後,我用之幫了不少病人。
我非常感恩學校安排我到農埸工作,非常感恩農埸領導讓我負責看牛,非常感恩廖晏鍾老師、顧興義老師(顧老師送給我不少他讀過的中醫書)以及不少曾經鼓勵、支持過我習醫的同事、朋友,當然,也非常感恩我的牛朋友——「呵——!」。
1977年春節,我回廣州外母家過年,特地到沙河瘦狗嶺探望我曾經工作過的學校,在農場領導胡發香的兒子(也是我的朋友)胡勇維的陪同下,也特地到牛房去探望我的牛朋友「呵——!」。我遠遠就望見了牠,我大聲「呵——!」呼喚牠,只見牠抬頭豎耳即時有反應,我再呼叫多兩聲,牠竟然轉過頭來朝我這兒望,哎呀,牠還記得我啊!我加快兩步跑向前,輕輕拍牠的頭,摸牠的頸……
牛,秉性忠實善良,一生勤勤懇懇,吃苦耐勞,任勞任怨、默默耕耘不問收穫,把一切都奉獻給了人類。牛,做到了“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”!
喜歡詩人臧克家晚年寫的一首詩《老黃牛》:塊塊荒田水和泥,深耕細作走東西。老牛自知夕陽短,不須揚鞭自奮蹄!(原詩在雜誌發表時作了些修改)。
人生過得也真快,從弱冠之年喜悅迎朝陽,到杖朝(八十)之年笑送夕陽歸,中間隔了個甲子,六十年轉眼便過去了,想想自己勞勞碌碌了大半輩子,無非就是為著耕耘生活這塊田,僅「中醫田」就耕種了四十多年矣!如今,我頭腦還敏捷四肢尚靈活,門診依舊,未有告老之意,然而我必須明白,畢竟已是桑榆暮景,夕陽西下的人了,人老萬不可逞強,我這頭「醫耕牛」既然不捨耕耘,往後便當加倍自覺自律,做人抱「三若」——雖智若愚、雖巧若拙、雖辯若訥,避免許多麻煩或意外;不須兒女擔憂,出門走路慢半拍莫摔倒;不須太太操心,吃好飯睡好覺堅持鍛鍊身體;不須病客有所顧慮,盡心盡力診好症看好病——三郎自知夕陽短,不須督促自奮力!
2021年3月20日‧三郎‧香港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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